我们能够很好地辨认各种强迫症状,对每个症状也能详细加以描述。然而,病人的存在方式仍然显得那样的陌生、疏远,完全不同于我们的存在。病人和我们不同,与其说在于他内心的冲突(因为类似的冲突我们也有过),毋宁说是清醒的理智把他的整个异常如此鲜明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使我们惊异。只要和他们相处下去,这种惊异绝不会停止。
病人自知有病,但既不服药也不就医,即使就医也并不相信真能治好他的病。他的理智看得很清楚,他追求的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他的耽心是不真实的,他的重复动作是徒劳的,他像唐吉珂德一样在与风车战斗。病人一半像疑病症,一半像人格解体。
受过良好教育的强迫症病人对自己的描述往往比从事精神科工作不久的医生的了解还要深刻:“我的一生只不过是困兽犹斗”;“我这个人呀,毫无办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我连只狗都打不过,还特别怕虎,这就是我的悲剧”;“我已经钉死在过去,完全无法面对现实”;“春蚕到死丝方尽,蜡柱成灰泪始干,说的是爱情,我却把它用在洗手上面了”,如此等等。
确实,如果缺乏某些体验,智力和理性是无济于事的。缺乏完成感,病人不得不没完没了地重复,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必要的,荒唐可笑的,甚至等于犯罪。不论在英语、德语还是汉语里,精确和干净这两个词的含义都是密切相联系的。同样,身体不洁象征灵魂不洁,这在许多文化都是相同的。把行动碎成小片段去执行,使病人无法将他的精力贯注于任务取向的自我发展之正常实践之中。停滞和淤塞意味着腐败,病人也就不可能净化自己。这一切表明,病人缺乏向往美好未来的体验。另一方面是缺乏真实感:病人不论做什么事,至少还得加上一次额外的动作,如跺一下脚,吐一口唾液,说一句话,使自己产生所做的事确实已经做过的印象。然而,此种印象并不强烈或迅速褪色,病人只好再重复。
顺从的举动伴随着内心的反抗,或者拒绝行动时内心却已经屈服。一位病人说:“我感到迫使自己在一份我反对的文件上签字”。强迫和反强迫来自同一个“我”,自我既是强力作用的对象,又是实施强力的主体。长此下去,一切都变得不真实,无定形,只剩下对抗是唯一真实的体验。世界成了混沌,德国学者称之ungestalt,直译成英文是un-form,直译成汉语是“无形”,它是敌视生活的,因为生活是不断形成中的“形”由于笼罩着一切的敌视,生活成为“无形”,自我变成了影子,因为与“无形”对抗的也只是“无形”。强迫症者的世界具有“相面术的”性质,几乎一切事物是凶兆。有人说,强迫症病人生活在“敌对世界”(counterworld)中。Gebsattel认为,强迫症者的世界是由敌视“形”的力量构成称之为“反形”(anti-eidos,希腊词eidos意思是“形")。正是由强迫症者受着丧失自己的“形”的威胁,丧失自我的威胁,毁形力量的象征才得以控制病人的想像和决定他的行动。据Gebsattel,重建了“反形”这个世界,强迫症病人的各种症状和行为便都可以联系起来加以理解,这是现象学重建病人世界的一个范例。